第1个回答 2022-06-06
（四）
黄蓉仔细给女儿脸上敷好药，安抚她睡去，踱步出了院门。她知道此刻郭靖一定等在房中，不由心烦意乱。若说秦念恩的出现对谁冲击最大，黄蓉自嘲的想，难道不该是自己吗？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处处去救火的人。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出了大门。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早已暗沉，连着阴了好些天，空气中都是风雨欲来的味道。夏天快过完了，晚风吹在身上已经不仅仅是清爽，还带着一点让人清醒的凉，驱散了心头一点不舒服。
宽衣遮挡之下，肚腹还勉强遮的住，原本她也时常在这个时辰和郭靖出来散散步，只是自秦念恩来了就没再出门，算算也不过几日的功夫，到好像过了几年似的。
襄阳如今是站时，用不着到宵禁，路上就没什么人了，四处巡查的乒士都识得她，不会随便阻拦。
她四处看看萧条的酒肆，茶楼，点心铺子，胭脂铺子……无不大门紧闭，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行，打算走到城墙处就回转，忽地身上一暖。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郭靖来了，这人身上总是有那把让人安下心来的温暖味道，连他拿来的衣服都是。
她扭头回转，“回吧。”
郭靖伸手拦住她，“走吧，我陪你走走。”
黄蓉不自在的望向别处，到底没忍住，眼泪掉在了衣衫上。她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郭靖在她身后跟着，两人默默行了一小会，郭靖探头看她，发现她脸上有泪痕，惊道：“蓉儿，你怎么哭了？”
黄蓉慌忙抹去，“没有，眼睛痒痒的，我揉了几下而已。”
郭靖再傻这时也知道她在掩饰，这比直接看她哭还让他难受，“蓉儿，我不是故意打芙儿的，就是气急了，顺手给她一下，哪里知道就打成那样……我真的记着千万不能用内力怕失了轻重…蓉儿，你若生气打我出气就是，别闷在心里。”
黄蓉听到这番话，真是心如刀绞，连日来的委屈，彷徨尽皆化做滂沱的泪水。郭靖将她拢在怀中，不住温言抚慰。黄蓉心里越哭越空，一丝一丝的抽疼，兼之头晕目眩，渐渐有些站立不住，伏在他身上撑住身子，好容易哭歇了，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该在意，那也不是你的错。可是我心好疼，怎么办？”顿了顿，抬头看着郭靖，眼睛红红的，却绽出一丝笑容，“我就哭这一次。我说了要信你的，自要信你到底。”
郭靖此时方后知后觉，这件事给蓉儿带来的伤害有多大，她并没有像她表现出的那么不在意。可大错铸成再后悔也不能当没发生过，她是实在太在乎自己了，连这点在意也不敢让自己发现。
郭靖心中疼惜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柔声道：“蓉儿，你不必做到如此的。若非要亏欠人，那让我亏欠着他们母子，来世结草衔环的还他们便是。你不喜欢他，我给他另找住处。你若怨恨我，就骂我打我。你若一辈子不能消气，便一辈子任你打骂，万不要为难自己。”
黄蓉听他说着，一边笑一边眼泪扑簌簌掉落，摇摇头道：“我舍不得。”又道：“若是这样，那还是你欠着我的好。”
郭靖低下头笑了，叹道：“那也是。”
夜风慢慢张扬起来，把二人的衣袍吹的烈烈作响。
郭靖举头望天：“要下雨了。”话音未落，已是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两人忙避到路边店铺的檐下。
郭靖懊恼道：“这雨来得这样急！我也是蠢，这样天出门竟不记得带伞。”
黄蓉只是笑。雨一落下来，瞬间头脑清明了许多，眼前也不怎么模糊了，心口的憋闷也不见了。近来这种情形频频出现，她有些疑心是哪里不好，还是要寻个好大夫瞧瞧。
突然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店铺老板听见说话声出来查看，一看是郭大侠夫妇，忙邀请他们入内避雨。
郭靖婉言谢了，直道天色已晚，若能借把伞已是感激不尽。
老板爽朗一笑，“郭大侠用伞，只管拿去便是。”说着回身拿出一把大大的油伞递给郭靖。
靖蓉二人向他道了谢，迎着风雨慢慢往回走。
前方斜风骤雨，油伞再大终有盖不到的地方，郭靖只把伞往黄蓉身上罩住，自己半边身子已被雨打的透了。黄蓉瞧见，悄悄往他怀中靠了靠，突然道：“靖哥哥，你还记得那年从牛家村出来遇雨的那事吗？”
郭靖脚步一顿，复又前行，“记得。”
黄蓉低低笑道：“那时如何能想到我们今天的模样，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郭靖却想到如若不是那雨，后来也许遇不到秦南琴，作下孽来，以致如今进退两难。
黄蓉又道：“如今不管遇到何等难处，总不比那时你我前途未卜。是以我有些许难受是真，却也不会当真把他一直放在心里。我会与芙儿说明白的，你不要把那孩子送出去。我实话跟你说，我仍是有疑心，他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呆着我才能安心。”
郭靖点点头，又踌躇道：“芙儿那里…”
黄蓉抬头笑睨他一眼，“如今知道不好跟女儿交代了吗？还是我来吧。女孩儿家伤了颜面，一时半会想不开也是难免的，过些日子便好了。”
前头已看到郭府大门，雨声也渐渐小了，郭靖挠头道：“若是没有你，我可什么都不成了。”
黄蓉歪着头瞧他，嘴角翘起，突地垫起脚在他脸上一吻，随即拎着湿漉漉的裙摆跑开，郭靖先是呆了呆，随即急道：“你慢些，跑什么！”忙追了上去，心中暗自好笑，对这孩子气的孩子娘没有半分主意。
隔日晴空万里，天高气爽，襄阳城里接了郭家帖子的英雄济济一堂，来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突然被郭大侠收作义子。
前几日城中沸沸扬扬盛传郭大侠的外室之子找上门，郭大侠夫妇几近反目，连郭大小姐也挨了爹爹的排头。城中本来景仰郭大侠为人的，不免有些微词。不想几日后竟收到郭家收义子的消息，此时堂上一看，郭大侠夫妇言笑晏晏和美如初，难道当真是义子不是私生子吗？众人虽腹诽，但城中有谁会不给郭大侠面子，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呢？于是打眼一看，倒真是个认义子的场面。
秦念恩装扮一新跟在靖蓉夫妇身后，年轻小子有些腼腆，但他浓眉阔目，也自有一番风采。众人围绕在靖蓉夫妇身边，尽皆是溢美之词。
秦念恩先开始还有些兴奋，待一圈走下来，发现众人只是看靖蓉脸色行事，并非真的有多关注他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子，神色逐渐暗淡下来。靖蓉本也只是让他出来定了名分，并无意让他人深究他的身份，待引见了一圈之后，便放他去郭芙那桌和朱子柳等人一道坐着。
此时朱鲁等人也在帮忙招待宾客，这桌上只有郭芙和武家兄弟。郭芙的脸在黄蓉诸般灵药调理下已经看不出红肿，但长这么大没挨过一指头的娇女孩，被父亲当着外人掌掴，这种恨意恐怕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昨夜她被黄蓉一再叮嘱不能惹事，今天便只气鼓鼓的盯着对面，眼睛里不知飞过去多少个刀子。
秦念恩如何不知对面的女孩当他是眼中钉？只低着头夹自己前面的几根菜来吃。二武了解郭芙心意，一边一个凑过去，这个说“这道爆炒小牛腰子极致鲜美，秦兄你出身乡野只怕没尝过吧？”，那个说“秦兄，这道水晶肴肉可是本地不多见的，只有今日这等席面才能看到，你可别客气！”两人左一筷子右一筷子，把他碗盘中堆的小山一般，秦念恩左右看看，笼在袖中的左拳握的死紧，也不答话，他们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二武见师母已开始频频看过来，不敢闹他太过，装作若无其事又回到郭芙身边。待这桌上的人渐渐回席，一看桌上盘子竟空了一小半，那秦念恩在埋头苦吃，不禁暗自摇头。
秦念恩脸涨的通红，将头埋低，左手摸向袖中藏着的小木雕，暗暗握紧。
待众人皆入席后，靖蓉端坐主桌，郭靖立起身来举杯向诸位英雄示意，适才人声鼎沸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郭靖举杯朗声道：“今日诸位在此危城之中，拨冗前来，见证郭某收此佳儿，郭某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众英雄喝的一声“好”，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郭靖走到秦念恩身边，携起他手，引到堂中，黄蓉紧随其后。郭靖将他引到众人面前，复道：“此子姓秦名念恩，乃我义妹秦南琴之子，我与义妹失散多年，到此子找回，方知义妹已逝。心下感念，决定认此子为我夫妇义子，今日请堂上众位英雄见证！”
说罢靖蓉二人走向正中高位，鲁有脚引他向靖蓉二人行礼。
黄蓉入座前特意看了他一眼，发觉他脸色变幻莫名，心下一“咯噔”，有些不好的预感。
秦念恩低着头向前，在靖蓉身前立定，撩衣下拜，三跪九叩之后，秦念恩接过茶碗，向郭靖敬茶，叫了声“义父”，袖笼里一直捂着的雕像突地掉了出来。
秦念恩正要去捡，忽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这义子呀，和义父长得还真像！只怕这义父子另有隐情啊！”
场中诸人作次想法的不止一人，但众人皆信重郭靖，无人戳破。这人这句一起，场中渐渐响起议论。
靖蓉二人对视一眼，渐渐皱起眉来，黄蓉朝堂中看去，刚才说话那人已淹没在人群中，那音调她颇有几分熟悉一时难以想起。
秦念恩去堂中捡起小木雕，握在手中，又去接过茶准备给黄蓉敬上。他单手举着茶碗，走到黄蓉身前跪下，将茶碗举过头顶。黄蓉望着他手中的木雕，没接。
少年等了会抬头望去，正对上黄蓉清亮的眼眸。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她去，悄悄将木雕收回袖中，双手奉茶。
黄蓉正要接，听得人群中一句不大不小的私语：“黄帮主也真是大度，居然容得下这私生子进门。”
黄蓉手一顿，向堂中瞟了一眼，见是寻常打扮妇人，与刚才并不相同。
谁知这下变故陡生！
秦念恩一把掀翻了茶碗，立起身来对着大堂吼道：“我，我不是私生子！我娘遇到郭大侠在郭夫人之前！”
这下堂中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哪有长得这么像的义父子，果然是郭大侠的风流债！”
“难道是郭大侠见郭夫人貌美，始乱终弃？”
“谁又知道呢？郭夫人什么身份，那区区乡野女子如何比得？”
“哎，我还以为郭大侠真和别人不一样呢！……”
黄蓉气得止不住发抖，上牙紧紧磕住下牙，指着秦念恩道：“你…你，好…好！”
郭靖见她动怒，十分焦急，忙向走向堂中，却被黄蓉拉住。
“蓉儿？！”
黄蓉不答他，却看向堂中，朗声道：“
大伙儿听我说一句。”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黄蓉看看满脸通红的秦念恩，身旁焦急的郭靖，心下叹口气，又道：“罢了，既已如此，不如跟大伙说句实话。当年靖哥哥在遇到我之前，曾与这孩子的娘亲有过姻缘，然而这孩子的娘亲后却遭遇不幸，被铁掌帮捉去了，下落不明。我认识靖哥哥以后也曾找寻过那位姐姐，并无踪迹。谁知前些日子这孩子找来了，说那位姐姐已过世，他来投奔父亲。
我有些小心思，不愿他入郭门，故有此认义子一说。今日这般，便当是我该受的，这认义子改作认亲子也就是了。终归宴是好宴，大伙儿不必深究。”
最后这两句话一出，堂中众人忍不住笑起来，纷纷抱拳：“恭喜郭大侠！恭喜郭夫人！恭喜郭公子！”
郭靖没想到黄蓉竟会这般当着众人面就认了，还在发愣，旁人向他抱拳，他便也抱拳，只眼睛一直盯着黄蓉。
黄蓉脸上带笑应付宾客，面色却逐渐灰败，待大家开席了，郭靖拜托朱子柳领着秦念恩去敬酒，自己扶着黄蓉进入后厅，刚一跨过门槛，黄蓉便软软的倒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