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昆戏曲中的“十矮”角色
文/杜彦锋
翁偶虹先生曾有过关于“十盗”、“十袍”、“十骂”脸谱的著述，并将“十盗”中《盗魂铃》之猪八戒、《盗玉烛》之扑灯蛾、《盗葫芦》之孟良、《盗天书》之蛋子僧、《盗御马》之窦尔墩、《盗金丹》之孙悟空、《盗魂瓶》之冯茂、《盗骨殖》之焦赞、《盗红绡》之昆仑奴及《盗合欢袍》之色空的谱式绘制成图，发表于民国期刊《半月戏剧》（1947年第6卷第2期）。
受翁先生启发，我同好友江洵几经讨论，决定撷绘一组 “十矮”。与翁老不同的是，“十矮”没在剧名上做文章，而是以剧中人物特殊扮相为题。“十矮”者，即戏曲舞台上运用“矮子功”这一特技表演的不同剧目中的十个角色。“矮子功”是戏曲丑角演员的一门必修课程，是戏曲表演艺术中的一项特殊技巧。演员在走这种台步时双腿要完全蹲实，臀部坐在脚跟上，上身挺直，双肘夹肋下，腹部收敛，前脚脚跟离地，亮靴底，踏平，后脚跟上，步步着实。双肘如不夹紧，则双臂必然过长，与身体不相称。更难得的是，演员根据剧情，需要上下跳跃时，仍要双脚紧缩，不能有半点舒展。这一技巧形象地展现了人物特有的肢体生理特征，极为巧妙地解决了历史和故事中特型人物的塑造问题。
自去年4月份萌生绘制“十矮”的想法，至今岁3月份画稿完成，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个中艰辛可想而知，不过求知的乐趣也尽在其中。这期间最耗时的是搜集整理工作，我所要寻的“十矮”必须是“整矮子”（即通场走矮子）。诸如《巧连环》中的时迁、《三岔口》中的刘利华等，只是走“半矮子”，所以不能列入选取范围。另外，所要画的十个人物都想用“半身像”的形式来表现，这就需要了解每个人物在戏中的穿戴造型，故此大大增加了搜集的难度。为了完成这一课题，我查阅了大批图文资料，请教了多位专家和老师，还是不足“十”数。后于脸谱研究、绘画大家刘曾复先生处求教得悉，过去《安天会》一剧中上天罡、地煞两个角色，二者一高一矮，相映成趣，地煞由武丑应工，全场走矮子。至此“十矮”方才觅足。
此“十矮”包括：《挑帘裁衣》武大、《五花洞》吴大炮、《安天会》地煞、《混元盒》轸水蚓、《战渑池》土行孙、《十八罗汉斗悟空》矮罗汉、《闹昆阳》郅君章、《十丈楼》胡、《扈家庄》王英、《冯茂盗瓶》冯茂。
《挑帘裁衣》演的是：景阳岗打虎后，武松出任阳谷县都头，与兄长武大异乡相逢。其嫂潘金莲见武松少年英俊，出言相戏。武松以大义斥之。不久武松赴东京公干，潘金莲挑帘泼水，遇土豪西门庆，二人眉目传情。西门庆买通王婆，借裁衣勾引金莲私通。郓哥向武大报信，武大捉奸，反为西门庆所伤，王婆唆使金莲以毒药鸩死武大。武松回家，见灵堂而起疑，逼问何九叔，得实，设宴邀四邻，杀嫂报仇。李万春先生曾藏有此本，乃昆曲本，其事见于《水浒传》第二十四、二十五回。明人沈璟《义侠记》传奇、清宫廷戏《忠义璇图》均有此内容。“十矮”中武大用的是名丑王福山的谱式。勾馒头形脸，戴蓝毡帽，挂黑八字髯，穿白领蓝茶衣，系白腰包。
《五花洞》又名《三矮奇闻》，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年岁荒旱，离家去阳谷县寻兄弟武松。蜈蚣、蝎子、壁虎、蛤蟆、红蟒在五花洞修炼成精，因恨张天师与之作对，遣蝎子与壁虎前往京都作乱。路遇武大郎与潘金莲，见二人一矮丑、一娇媚，相映成趣，遂幻化成二人模样相戏。真假武大郎、潘金莲相貌言语一般无二，难辨真伪，双方撕扯至公堂。县官吴大炮难以分辨，适逢包公巡查至此，代为审问，以照妖镜照之，二妖遁去。天师张捷赶到，问明二妖来历，追至五花洞拿妖。据《剧学月刊》一卷六期刘宗鹤《胡喜禄传记》一文：《五花洞》一剧，为胡喜禄在春台班时与青衣王长寿、花脸张喜儿等创始排成；齐如山在《京剧之变迁》中则说此戏为张喜改编，胡喜禄、王长桂曾演出。尔后，梅、尚、程、荀四大名旦曾多次同台合作扮演真假潘金莲，并于1931年灌制唱片传世。“十矮”中吴大炮用的是名丑孙正阳的谱式。勾酒瓶形脸，戴丑纱，挂丑三，穿红缎女官衣，斜背玉带。
《安天会》讲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在蟠桃园偷食仙桃。王母设蟠桃会，使众仙女往园中摘桃。悟空未被邀请，心中不平，闯入瑶池偷吃御酒、仙肴之后，趁醉又到兜率宫，将太上老君所炼金丹全部吃尽，然后混出南天门，回到花果山。玉帝闻报大怒，命李天王带领十万神兵，点齐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及杨戬、哪吒、青龙、白虎、天罡、地煞、巨灵、罗等，前往花果山捉拿悟空。激战数日，悟空为杨戬之哮天犬咬伤而被擒。玉帝令老君将孙悟空投入八卦炉中，炼还金丹。不料竟使悟空炼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开炉之日，孙大圣一跃而出，重回花果山。故事见于《西游记》第五至七回。清升平署有此本，全为昆曲，至老君将悟空带走为止，为《升平宝筏》甲本中之一部分。另有刘砚芳藏本《新改编安天会》四本，情节与上述基本相同，惟唱词、说白曾作删减。《孤本元明杂剧》有《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一剧，与此剧不尽相同。“十矮”中地煞用的是《刘奎官京剧脸谱集》所录之谱式。勾灰色神怪脸，面画多目，示其神通，倒元宝嘴；戴虎头壳，挂彩球绸，穿软靠，使双锏。
《混元盒》大致内容是：明世宗好道而芜政，上天示警，遣大孤山水神金花圣母降罚，金花与江西龙虎山老天师张道陵有隙，借机聚足九妖，滋扰人间。老天师赐孙儿张捷混元盒、五雷印、如意针、七星剑以降妖。经过多番较量，张捷终于收服妖众，平定魔乱。该本自昆曲《阐道除邪》改编而成，王瑶卿、陈德霖、黄润甫、许德义等曾演此剧。“十矮”中之轸水蚓，摹自《立言画刊》第二十二期（1939年2月25日）翁偶虹先生《脸谱勾奇?二十八宿之轸水蚓》。勾白膛歪嘴神怪脸，额画绿珠，上飘火焰，象征星宿之灵；戴白秦椒帽，小额子簪单只雉尾，挂彩球绸，黑耳毛子，穿白箭衣，使双棒。
《战渑池》一名《地行图》，演姜尚伐纣，至于渑池。守将张奎擅地行术，其妻高兰英亦法力高强。二人屡败周将，杨戬放神犬将张奎夫妻咬伤，始转败为胜。土行孙与其妻邓婵玉运粮回营，请令出战，大败张奎夫妇。高兰英卜知土行孙将往其师惧留孙处借宝，乃使张奎预伏中途，杀土行孙，悬首级于关前。适惧留孙前来助阵，张奎夫妇出关迎战，邓婵玉杀高兰英而自刎。张奎逃至黄河渡口，为惧留孙所擒，被乱刀所斩。马连良先生曾藏有此本，故事见于《封神演义》第八十六至八十八回。清人有《顺天时》传奇，情节与此剧大体相同。“十矮”中土行孙一帧，取自翁偶虹先生藏《武王伐纣脸谱》中所绘谱式。勾歪桃形脸，额绘捆仙绳，为其法宝；戴孩儿发、金箍，穿棕黄色道袍。
《十八罗汉斗悟空》说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神兵不敌。如来得讯，即派十八罗汉前往，与悟空酣斗，最终将孙悟空擒获。李少春先生曾编演此剧。与《安天会》情节大致相同，着重表现十八罗汉与孙悟空打斗场面。“十矮”中矮罗汉一谱，摹自傅学斌先生所绘之《西游记》脸谱火花，据傅先生讲，此谱乃名丑张春华先生弟子张少华所勾之舞台谱。勾半截脸，戴半截罗汉头套，额绘金舍利，以示道法神通；穿僧衣，系黄绸子，斜披小红袈裟。
《闹昆阳》又名《贾复下书》。剧演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白水村起事，绿林豪杰贾复前来投军报效。适逢王莽部下名将巨无霸兵至昆阳，刘秀兵少势微，寡不敌众。乃遣贾复突围搬请救兵，不料将书信遗失。二次回营途中，遭敌将王林埋伏，肠挑腹外，贾复忍痛将王林扎死。巨无霸率军攻打昆阳，汉将皆不能敌。几番大战后，元帅马援在飞天大王郅君章等人相助下，终灭巨无霸及莽军。其事见于明人谢诏《东汉演义传》第二十五至二十九回，《孤本元明杂剧》中“马援挝打聚兽牌”与之情节相同。此剧乃北方昆弋代表剧目，剧中身段沧桑古朴，为北派昆曲独有。“十矮”中之郅君章，用的是张笑侠《脸谱大全》所录之谱式。勾蓝脸、红眉、红鼻窝，戴虎头壳，红耳毛子，挂小红扎，穿蓝靠，使双棒。
《十丈楼》一名《铁牛岭》，剧演费一腿、贾二刁占山为王，打劫过往行商。费有宿仇黄天俊系卸任知府，费久欲杀之，以泄积愤。奈其手下颇众，一时难遂其愿。后乘黄不备，盗其祖传宝剑一口，并留字迹于壁上，言悬剑于山寨十丈楼中，三日内令其前往摘取。时黄家有门客胡者，欲往取宝剑。胡身似侏儒，貌极丑陋，素为黄所不喜，遂不许。不意是夜胡一人潜赴山寨，施展生平本领，跃上十丈楼，取回宝剑，归献于黄。黄惊其身怀绝技，乃设宴为之庆功。剧情载于《立言画刊》第四十一期（1939年7月8日）黎朔撰文《金狐室珍藏失传剧扮相谱》。“十矮”中之胡脸谱，摹自《偶虹室秘藏脸谱》第四集。勾黑白碎脸，面部纹饰繁复，示其相貌丑陋；戴白毡帽，穿白领黑茶衣，系白腰包。
《扈家庄》又名《夺锦标》，说的是：梁山泊宋江率众攻打祝家庄。军师吴用命石秀扮樵夫，往祝家庄刺探军情。又命王英作先锋。王英与扈三娘交战，被擒。林冲等赶到，将扈三娘擒获，由宋江做主，扈三娘身许王英。故事见于《水浒传》第四十八回。清无名氏《鸳鸯笺》传奇亦演此事；清宫廷戏《忠义璇图》有此内容。清道光四年（1824）《庆升平班戏目》已有此剧。早先为九阵风代表剧目，后为宋德珠之能剧。“十矮”中王英脸谱，摹自翁偶虹先生“水浒脸谱扇面”。勾黄脸，白馒头块儿，红眉，画虎纹，与其绰号“矮脚虎”相呼应；戴虎头壳，红耳毛子，挂红一字髯，穿鹅黄绣花抱衣裤。
《冯茂盗瓶》讲的是：妖道余洪困宋太祖于寿州，高怀德被擒。高怀亮回朝搬兵，陶三春挂帅领兵前往营救。途中，解粮官高君保与刘金定联姻。金定破余法术，救出高怀德，火烧余洪。余洪逃走，以妖术摄去金定魂魄。仙人黄石翁之徒冯茂奉师命下山，施法术盗回招魂瓶，救金定脱难。《冯茂盗瓶》也是一出昆曲剧目，出于全本《盛世鸿图》。与清宫四大传奇《鼎峙春秋》、《升平宝筏》、《昭代箫韶》、《忠义璇图》，皆为昆弋本子。“十矮”中冯茂一图，摹自民国旧刊《十日戏剧》发表的北昆名丑许金修剧照。此谱于面部勾画一只白蝎子，头下尾上，蝎子双螯自两腮环抱于下巴处，布局别致，谱式新颖；戴虎头壳，红耳毛子，挂小红扎，穿“五短头”。
“十矮”成图后，按事先之约定，由江洵代为执笔写了一小段释文：“戏曲中体态侏儒者不多。观其形容，古雅者有之，流俗者有之，谐趣者有之，峥嵘者有之。吾与友江洵，摭取珊瑚於铁网，得其十种以入箧。此十矮者，或貌丑而心善，或体阙而志坚，奇相欤？奇人欤？怪奇之间，其情自现。吾今绘此，既录寸得，更略咏怀，故识之。” 此举已成为我们兄弟之间的一种默契，每每合作，倍感愉悦。
“京昆十矮图”在诸多师友的鼓励与支持下终于完成了。欣喜之余而感惋惜的是，时下除了《扈家庄》、《十八罗汉斗悟空》、《五花洞》还偶尔能得一见之外，其他的大多已绝迹于舞台，此不失为一桩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