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人物大多层次丰富,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可贾环却可以说是一个“坏小孩”,一个从外表到内心都不招人喜欢的坏小孩。
贾环在父亲贾政的眼里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被王夫人骂作“黑心种子”,就连他的亲妈赵姨娘也说他“下流没气性”、“上不得高台盘”。
贾环曾故意打翻油灯想烫瞎他的亲哥哥宝玉的眼睛,他还向父亲诬告宝玉强奸丫鬟,他做的这两件事情也成为广大读者不喜欢他的铁证。
可贾环天生就是一个坏小孩吗?
其实贾环活得很苦,他从未得到过来自父母的爱,他最熟悉的感受是“被鄙视”、“被谩骂”、“被嘲笑”、“被忽略”。他的世界冰冷、阴暗,缺乏阳光,即便这样,他仍然努力地生活着,也不得不说他生命力顽强了。可是阴暗的生存环境铸成了他阴暗的心理和畸形的性格,贾环长成了一个“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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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第一次露面是在十二回,这一回的主角是王熙凤、林黛玉等人,贾环只是在中间穿插出现了一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也是上不得回目的。
这是正月里头,大家都以娱乐为主,贾环来到宝钗处玩耍,他们的游戏叫“赶围棋”,头一回他赢了,很高兴,后面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了,最后一盘眼看着又输了,他直接耍赖。被莺儿抢白,“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枪,他一笑就罢了。”贾环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就哭了。此时的贾环应该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吧,他的言行很孩子气,他会耍赖,会委屈地哭,当然,他还会说实话。
“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这句话道出了贾环的生存困境,可是这话在成人的世界里是要被笑话的,宝钗就赶紧好心好意地阻止了贾环继续诉苦。从此以后,贾环再没说过这样的话,可这句话却像毒药一样渗透到他的血液里,让他逐渐变得心思歹毒。
贾环作为贾府里的贾三爷,真的那么缺钱吗?以至于输了几个钱,就要和丫头耍赖。我认为,贾环缺的不是钱,而是尊重。
贾环虽然不受待见,但月例应该是少不了,在物质上应该不会匮乏。可是因为他的出身,人们总是低看他一眼,再加上赵姨娘总是无故生事,贾环的处境就越发堪忧。别说贾母、王夫人不喜欢他,就连大大小小的丫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他名义上还是“贾三爷”啊,是一个正经主子啊。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让他很痛苦。
这一回说,贾环能和宝钗他们玩,是因为宝钗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才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耍。可能在这之前,贾环已经去过几个地方了,但人们都不愿意和他玩,尤其是那些心高气傲的小丫头,让他又生气又难过,他才到宝钗这里碰运气,所幸被宝钗接纳了。他便想一定要赢了这些丫头,才能让他们怕自己,所以他赢了欢喜,输了就着急,他真的输不起啊,他输的不光是钱,更是尊严。一个十岁的小孩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尊重,注定会输的更惨。
结果被丫头抢白,被宝玉教训,灰溜溜地回去了,希望能在母亲处得到一丝安慰,可贾环得到的又是什么呢?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赵姨娘的这几句话对贾环有致命的杀伤力,如果说贾环之前所受的伤害都是皮外伤,赵姨娘则直捅贾环心窝。贾环能跑去和大家玩,能委屈地哭,说明他从内心里认为自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他有资格获得别人的尊重,可赵姨娘彻底浇灭了贾环的向善之心。姨娘这样的话说多了,贾环便打心里认为,自己是一个下流没脸的人,是一个上不得高台盘的人,他接纳了自己是一个天生卑贱的人,卑贱的人当然只能做卑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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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贾环便长成了父亲眼中“委琐”的样子,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为贾环感到难过,别人觉得贾环委琐倒罢了,亲生父亲看到儿子相貌委琐,难道不该反思点什么吗?可我从贾政眼中读出的只有嫌弃。
“委琐”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委琐”并不是“猥琐”,后者有邪恶的味道,前者更多的是蜷缩,不舒展的意思。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几乎都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他们对世界始终处于防御状态,他们不敢放开怀抱去拥抱世界,去与人做眼神的交流,他们的眼神更多的是躲避、斜睨,可这又增加了他的委琐之态。
贾环未被世界温柔以待,“恶”便在他心里滋生蔓延。小小年纪的他把这笔帐全都算到了宝玉头上,这个他同父异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哥哥,他认为是哥哥挡住了自己的阳光,如果没有哥哥,众人就会看见他,他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于是,他对宝玉怀恨在心。
终于有一天,宝玉抢了唯一一个和他好的丫鬟——彩云,这让他忍无可忍,狠狠报复了一把。话说那天,王夫人大发善心,让贾环在她炕上抄《金刚经咒》,能上王夫人的炕,对贾环来说是莫大的恩赐,要知道那个炕只有宝玉能上下自如,好像上了王夫人的炕,他就和宝玉平起平坐了,于是他要好好享受一下当主子的感觉,他要使唤使唤王夫人那些心高气傲的丫头,他一会让彩云倒茶,一会让玉钏剪灯花,一会又说金钏挡了灯影。可是丫鬟们还是对他爱答不理,不把他当回事。
过了一会,宝玉来了,他换了衣服后,就一头滚进王夫人怀里,王夫人满身满脸地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这一副母子亲昵图,让贾环又羡慕又妒嫉,他的母亲赵姨娘从未这样爱抚过他,王夫人更不可能这样对他,这是他想得到却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王夫人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也无可厚非,可宝玉还要叫彩云来给他拍着,还拉着彩云的手,让彩云和她说笑,不是有那么多丫鬟都喜欢宝玉吗?宝玉为什么还要来抢彩云?贾环终于按不下这口气了。看到那盏油汪汪的灯,他计上心来。你们都喜欢宝玉,不就是因为宝玉长得好吗?如果我烫瞎了他的眼睛,我看你们还喜不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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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烫脸事件还只算小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那么,诬告事件则标志着贾环在阴毒的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
贾环终于上了回目,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鞭挞”,前一句说的是贾环诬告,后一句说的是宝玉挨打。贾环的戏并不多,但正如回目所言,小动唇舌,聊聊数句,便起到了煽风点火的重要作用,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拿宝玉来”,并下定决心要宝玉的命。
要说这古代的公子哥也不是好作的,有很多行为准则,比如不能垂头丧气,不能乱跑,不能顶嘴,也不能不顶嘴,总之错一点就要被父亲耳提面命,甚至要被打,所以宝玉和贾环见到贾政倒是一个样,一个是“倒抽了一口气”,一个是“唬得骨软筋酥”,堪称难兄难弟。
这次是贾政看见贾环乱跑不成体统,气不打一处来准备教训贾环,贾环却随机应变,成功转移了贾政的注意力,贾环说,“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得实在可怕,才赶着跑过来。”后来又添油加醋说是宝玉强奸金钏不遂,金钏才赌气跳了井。这下贾政被点燃了,将宝玉一顿好打,惊动了阖府上下,贾母、王夫人以死相逼,才让贾政罢了手。
给宝玉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贾环应该高兴才对,但我估计他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可能还更羡慕妒忌恨。他本来是要宝玉受苦的,可是宝玉遭打后,上上下下乱作一团,都去关心他,反而更证明了宝玉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他并没有因为宝玉挨打而多得到一分爱,还不折不扣地作了一次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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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这样闹来闹去,发现自己也没得到实在的好处,众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嫌弃他,除了彩云,没有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有点认命了。第六十回,贾环想问宝玉要点蔷薇硝,芳官很不情愿地拿了一包茉莉粉给贾环,贾环伸手要接,芳官就向炕上一掷,贾环一点都不生气,在炕上拾了,揣在怀里,兴兴头头地找彩云去了,彩云笑道,“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是茉莉粉。”贾环笑道,“硝粉都一样,留着擦吧,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
按说这事就过去了,可是赵姨娘不干了,她认定是宝玉屋里那些“浪淫妇”们瞧不起贾环,故意作弄她。赵姨娘虽然有点反应过度,但也不无道理,她凭直觉就能感觉到那些丫鬟对贾环的嫌弃之心,芳官换粉虽说不是有心,但她对贾环的厌恶之情却是实打实的,这也说不上有什么厚道吧,不过是看贾环不得势,踩一脚罢了。也怪不得赵姨娘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她骂贾环是下流没刚性的东西,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贾环又愧又急,道,“遭遭挑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挑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
贾环虽然有点不甘心,但他并不想去闹了,因为每次闹的结果都是被打骂,赵姨娘又不会给他撑腰,所有的后果都要他一个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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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他,但还有一个彩云,这也是好的,但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彩云,只因为他的过度猜忌。彩云从王夫人房里拿了一瓶玫瑰露给赵姨娘,后来这事被叨登出来,说是她偷的,碍于探春的面子,宝玉把这事应承下来,说是自己拿了玫瑰露唬她们玩呢,算是平息了这件事。但贾环知道后不干了,他认定是彩云和宝玉好,宝玉才替她背黑锅,无论彩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最后摔手走了,彩云躲在被子里暗哭了一夜,至此,贾环和彩云算是彻底分手了。
很多人都不免要说,贾环怎么这么固执小气糊涂,不识好人心,难怪大家都不喜欢他,活该!可是我试着以贾环的视角看了看,觉得他有他的道理。以他的人生经历,根本理解不了宝玉,他不相信宝玉会平白无故地为一个丫鬟背黑锅,除非是得到了什么好处,至于说是为了三姐姐的脸面云云,纯粹是胡说八道哄他的。没想到彩云也和其他的丫鬟一样,喜欢宝玉,而且还两面三刀,真是寒了他的心,枉他以往对彩云真心真意,得到一点好东西就想着她。至于玫瑰露那些东西,要靠宝玉的善心才能保存,这不是对他的羞辱吗?他贾环看重的是那些东西吗?他看重的是彩云的心,心不在他这里,要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唯一一个在意他的女孩也被宝玉抢走了,这世界实在对他不公!贾环的心变得更冷,更硬了,仇恨也埋得更深了。
后四十回贾府败亡以后,贾环做出多么罪恶的事情,我都不奇怪,因为罪恶的种子一直在他内心孕育着,开花结果只是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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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的人生就要在阴暗中度过吗?恐怕是这样的。有没有可能,有朝一日,贾环突然良心发现,弃恶从善,重新做人?绝难。除非得遇高人点化,照见他内心的阴暗,使之烟消云散。但一个人得有怎样的机缘,才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贾环的悲剧并仅仅源于庶出的地位,更源于缺爱,缺乏父母的爱。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委琐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脆弱,需要抚慰的心灵,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你值得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
贾政身方体正,对儿子从来不苟言笑,不是打就是骂,从这种传统型父亲那里获得父爱,是一件挺渺茫的事情,不要说贾环,宝玉在贾政那里也没得到过什么爱。那就只能看母亲了,王夫人不管怎么说还容许宝玉滚在她怀里撒娇,儿啊儿啊的叫着。赵姨娘只会骂贾环,并挑唆他闹事,贾环受了委屈,赵姨娘先愤愤不平唯恐事情不大,哪里有精力有能力去安慰贾环,给贾环的只有一顿臭骂,而且这种骂总是对人不对事,直接把贾环定义成“下流没刚性”、“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说多了,贾环也就只能以下流自居了。
试想,如果贾环受委屈后,赵姨娘说:“没关系,只是输了几个钱而已,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更是贾府里的爷,不要和那些小丫头一般见识,就当是赏给她们了,我再给你一吊钱,去玩吧。输赢不重要,开心最重要,你在妈妈眼中是最棒的。”有了这样的肯定和底气,贾环必然不会长成委琐的样子,他也会像宝玉一样输了钱一笑了事。那么丫头们也就不会看不起他,他就会有更多的自信,他的人生也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赵姨娘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爱流淌给贾环,当然这也是赵姨娘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不能苛责赵姨娘。每个人都有局限性,人不可能做出超越自己认知的事情,或许这就是命。
贾环就在这种缺爱并充满鄙夷嘲讽谩骂的环境里艰难地成长,然后身不由己地成为了一个人见人厌的坏小孩。
这,又是谁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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