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来了。
阿米趴在窗前,看纱幕般的薄雾飘飘荡荡地从窗缝里缓缓渗入,回旋舞蹈,如夜的精灵。雾轻触阿米的脸颊,湿湿凉凉的。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想起这几日反反复复的梦,梦里,她变成一条金色的鱼,孤独而忧伤地游弋在曼妙的水草间,分明看到和她一样的金色鱼群朝这个方向游过来,她唱着歌迎上去,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们倾诉和交流。她张着嘴,努力的发出声音,然而蓝色的水像厚墙一样拦起屏障,他们听不懂她……阿米每每在梦里急得哭。醒来后就担忧地想自己也许有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梦如幽灵一样频频出现?阿米隐隐地预感到什么,心事重重。
阿米已到了心事开花的年龄。刚上初一的她发育得像一只长脚鹭鸶,手脚细长。阿米平时言语不多,因为似乎很多人无法理解她,她用自己的语言思维和自己对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莫名地心烦意乱,有时也会毫无缘由地高兴,阿米对喜忧无常的自己很不满意,就像越来越挑剔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一样,双目因近视而显失神,鼻子也过于圆润,还有微显苍白的贫血的脸色和不时冒出的不安分的青春痘。这些都是令她烦恼的因素,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阿米难以启齿,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无从想起。总之,阿米现在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游戏里头,但它一点都不好玩,真的不好玩。
阿米又忍不住将那张报纸拉过来看了一遍,上面右下角的地方被她打了个红框,那里登了一个青春热线的号码,说是团市委主办的,在寂静的夜里为年轻的孩子解忧。和一个陌生人通话,阿米还没有试过,但这令她有些兴奋和好奇。曾在睡不着的夜晚偷偷地蜷在被窝里听电台的“相伴到黎明”节目,听那些失意的人在电话里对主持人絮絮叨叨,阿米失望地发现世界上竟有那么多的人在忧伤在徘徊。那个声音绵软的主持人说,生命是在不断的忧伤与快乐中发现自我,阿米听不懂她的话,但至少有一种灰色的情绪开始从远处向她蔓延,使她绝望和窒息。阿米的手轻轻碰触白色的电话按键,心里惶恐地思忖自己是不是也成了需要帮助的人,她有些害羞和害怕,但从心底升起的强烈愿望几次促使她去提那个电话听筒。
“阿米,该休息啦!”妈妈的声音第三次从虚掩的门缝里溜进来,惊得阿米的手触电一样地从电话上跳开。她踩着猫步移到门口,将门紧紧锁上,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电话机旁。长长地吸了口气,阿米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已被她摸得温热的电话听筒……
嘟的两声后,阿米听到了一个如丝绸般光滑的女声:“你好,这里是青春热线。”阿米没有马上开口,只是侧着头琢磨了一会那个声音,心咚咚地撞击着心壁,她有点气急。“我碰到了一些问题……”阿米听见自己喃喃道,像是在自语。那头依旧是平稳的声音:“每个人都会碰到问题,希我能帮你。”阿米面红耳热起来。那个平和的声音继续说:“不用害怕,小姑娘,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年龄,所以我也许能体会你的心情。就当是和我聊天吧,我听着呢。”
阿米感觉到对方正在屏息聆听,甚至听得到她轻微的呼吸声。阿米舔了舔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恼,好像处处不顺心,处处,不顺心。”她游移着,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句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秦叮叮就是那样喜欢疯笑,她总是在下课的时候眯着眼睛仰起脸“咯咯咯”地疯笑,把所有男生和女生的目光都吸引到她那儿去,火红的和蓝色黄色的发卡在她头发上耀眼地一跳一跳,然后你看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睫毛,还有亮闪闪的黑宝石一样的眸光。女生们看不惯秦叮叮,男生们却爱往她那里凑,秦叮叮长秦叮叮短的。
女生们私下议论秦叮叮,说她轻浮早熟,阿米在边上听着,不做声,心却突突跳。秦叮叮是和她们有些不一样,1.65米的高挑个,曲线玲珑的身材在单薄的女孩中特别惹眼,她会拿腔拿调地说话,会用眼角看人,一高兴就仰起脸笑。那天,班上的调皮鬼卜浩煞有介事地朝她唱《花儿为什么仰起脸》,把秦叮叮逗得花枝乱颤。阿米觉得大家都变得怪怪的,秦叮叮、卜浩,也包括自己。
“我常常照镜子,一照就是好长时间,”阿米对着话筒说,“别人都说我太瘦,我最讨厌别人说我瘦。可我真的很瘦,和秦叮叮不能比,我既看不起她,又很羡慕她。我不喜欢自己麻秆一样的腿,除了成绩好,我几乎一无是处。”
那头的声音说:“你对自己很挑剔,说明你希望自己出色,希望自己样样都好,对吗?”阿米“哦”了一声。对方又继续说:“秦叮叮的事你还没说完,让你困扰的一定不仅仅是她比你好看。”
阿米心里一惊,觉得对方好像有一双眼睛正打量着自己,有些事情阿米从心里拒绝承认,甚至不敢正视它,可现在……
真的是这样,如果仅仅是因为秦叮叮比自己好看,阿米绝不会这样六神无主,她只感到胸中有个结,越解越紧,那个结慢慢膨胀,把整个胸口都堵住了。
刚开学,就传出关于秦叮叮和卜浩的新闻。那是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刚比了场排球,平时话最多的燕子就神秘兮兮地招呼大家过来,燕子用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说:“寒假里,我亲眼看见秦叮叮和卜浩手挽着手去看电影,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秦叮叮还亲热地把头靠在卜浩肩上,我就坐在他们后排,他们浑然不知……”没等燕子说完阿米的脑袋就“轰”的一下胀大了,她下意识地瞅瞅旁边,发现那些眼睛都灼亮了,一个个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缠着燕子再透露些细节,只有阿米默默不语,她本能地感到恶心。想到看电影电视的时候,一旦出现男女亲热的镜头,爸妈都会紧张地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看,生怕她遭受精神污染,每每这时,阿米都会自觉地将脸别过去,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却是痒痒的。现在,燕子的话像毛毛虫一样爬过她的心里,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将头靠在男孩肩上会是一种怎样古怪的滋味。阿米的脸发烧一样地红起来,就像自己做了亏心事。女生们慢慢散开,阿米却怔在那里,她看见不远处的地方,秦叮叮正和几个男生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她放纵地疯笑着,身体灵活地跑来跑去,笑声撕破空气,针尖一样刺激着阿米的耳膜。阿米轻声“哼”了一下,长长的气息从鼻腔里哼出来,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米没想到不良反应会持续这么久。那以后,她总是留意着秦叮叮,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她的不经意的举动,尤其是她和卜浩交往的细节,阿米发现,秦叮叮笑的时候总是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唇形是月牙状的,很甜的样子;她用橡皮擦的时候,小指翘着,娇滴滴的样子;她真的喜欢同卜浩说话,一说话就眉飞色舞,有一回,还偷偷塞了块蛋糕在卜浩手心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阿米的眼睛,只是阿米闭口不言。她不愿意传播并不是出于对秦叮叮的保护,而是她不屑。说实话,阿米对秦叮叮嗤之以鼻,不,不仅仅是嗤之以鼻,阿米的心情很复杂,她觉得自己不该去留意秦叮叮,可越是警告自己越是管不住自己好奇的眼睛和不听话的心。
在阿米眼里,秦叮叮不是个好女孩,她不聪明,学习成绩老上不去,又老是讨人嫌地叽叽喳喳,她又似乎很聪明,要不然怎么能把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与众不同呢?有一回,阿米在路上撞见秦叮叮和卜浩并肩迎面走来,阿米竟张皇得不知所措,秦叮叮倒是没事似的冲她甜甜一笑,还在她肩上轻拍一掌。阿米命令自己别过脸去,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可强烈的好奇心却驱使她回过头去看个究竟,卜浩足有1.75米了,也是男生里的高个,他们两个像是谈得挺投机,秦叮叮夸张地挥动着手臂,梧桐树叶在他们头顶哗哗作响……
那幅影像在阿米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她开始反复做那个意象模糊的关于鱼的梦。她好想告诉别人她看见秦叮叮和卜浩并肩走在林阴道上,尽管那不足为奇,她真的好想说说自己的感受,但马上又愤然地将心里那个欲说还休的“小人”打倒,骂自己俗不可耐,秦叮叮本来就令她看不起,她再乐此不疲地议论她,是不是更令人不齿了呢?
阿米就是这样艰难地和自己斗争着。
“我原以为能打败自己的,”阿米说,“没想到还是失败了。”星期一上早读课,同桌何蓝回头看了看秦叮叮说:“她又穿了件新衣服。”然后嘟起嘴,酸溜溜地说:“我妈说像秦叮叮这样的女孩长大了也不会好。”阿米忍不住点点头说:“我看见他们一起逛马路了,秦叮叮这样会让人看不起的。”阿米有意说得很节制,可说出口便后悔了,她猛然感觉一双敌意的目光蚂蟥一样地吸附在她背上,扎得她生疼,阿米触电般地回头,见卜浩正狠狠地盯着她,嘴唇一张一翕地嘟哝着什么。阿米顿时无地自容,后悔像纱幔一样地包裹她,卜浩的拳头大人一样地骨节突出,触目惊心地在阿米眼前凸现着。幸好卜浩没说什么,继续和别的男生推推搡搡地打闹,阿米却自此心神不宁。她发现秦叮叮这几天对自已不理不睬,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要么就冷冷地瞧你,一言不发。
阿米难受啊,想对秦叮叮说对不起,又觉得会被人笑掉大牙;不说吧,又无法使他们原谅自己。阿米说:“我掉入了一口黑洞洞的陷阱里面,有一双手紧紧拽住我,直往下拖往下拖……”阿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竟小声地啜泣起来。
那边轻轻地吁了口气,依旧是慢条斯理、善解人意的声音:“我想是你把自己扯入了一对矛盾之中,你既觉得秦叮叮他们这样做不好,又抑制不住好奇心,而是倍加折磨自己。其实,那是因为你处在特殊的年龄阶段,很多东西潮水般地涌来,让你应接不暇,其实没那么可怕的,走过这一段,你会好起来的……”
阿米拭干眼泪:“我也知道会好起来。可我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难受的日子。”
那边想了想说:“那就让我陪你来共同度过。”
阿米仍没有从低落的情绪里拔出来,她觉得对方的话有些隔靴搔痒,但毕竟给了她一点信心和曙光,她定了定神,又问:“你真的能帮助我?”
那个温软的声音说:“当然能,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每个星期四晚上打这个电话,我叫雨如,会准时守候你……”
雨如?阿米破涕为笑:“像言情小说里的名字。”雨如也笑了:“可我不是长发飘飘的年轻女郎,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母亲了。”
放下电话,阿米仍恍职做梦地怔在此那里,雨如,雨如阿米喃喃道,这个陌生的名字像夜空里的流星悄然滑过阿米心际,闪闪烁烁。阿米困了,又怕一旦睡去又会和那晦涩的梦魇相遇。
每个星期四晚上,阿米便多了一项固定内容,就因为这个,她的心里仿佛有了企望和盼头。有时候,那头传来忙音,阿米就会急得团团转,做功课都没有心思。
雨如的形象在阿米心里有些缥缈,阿米每每觉得她身上有母性的光芒,却不像妈妈那样琐屑,雨如的声音柔和,正应了阿米对一些魅力四射的成年女性的向往,她们身上有一种醇香,并不浓烈,但悠长久远。有时候,阿米又感觉雨如仿佛和自己同龄,要不,她怎么能探入自己内心,准确地揣摩自己的心思,甚至能点破自己不愿承认但确实存在的小秘密?
雨如会有一双洞察心灵的深邃的眼睛,有丝般柔顺的短发,她的手是纤长柔润的,像玉,阿米这样勾画雨如的形象。她喜欢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能感受到却触摸不着,就像雨如。
这一次,阿米觉得无论如何要和雨如通话了,因为事情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她已被扯了进去,欲罢不能。
别看这是所重点中学,又处在闹市区,每天有那么多日新月异的变化在学校四周发生着演绎着。校门口有小摊贩卖盗版VCD,有出售电脑和光盘的商店,时髦女郎每天袅袅婷婷地经过,还有娱乐场所传来的或激荡或缠绵的音乐……他们的校长有着灵活的改革头脑,偏偏他们的班主任是个四平八稳的60年代大学生,敬业,主张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他的眼里容不进半粒沙子。
班主任姓查,教代数,他的固有观念像公理那样牢不可破,人也是老夫子的样子,学生们敬他却不怕他。秦叮叮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查老师本来就对秦叮叮这种有点异类的女孩心存疑问,这一来,更觉有了证据。查老师在办公室里无奈地感叹:“现在的学生越来越看不懂了,不但发育提前,思想也成熟得像个小大人。”旁边的女老师马上接口道:“这个年龄的女孩尤其容易出问题,你没听说吗?上个月,五中有个初三的女生竟然在学校的厕所里产下个孩子,连孩子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查老师一听,眼睛瞪得老大,手心竟沁出了汗,他马上从那个女生联想到了秦叮叮,别的女生他尚可放心,唯有这秦叮叮……思来想去,下课铃一打,查老师就唤来了阿米。
在查老师眼里,阿米是那种让人放心的女孩子,文静,不善言语,从不和男生打打闹闹,还是学习委员,老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让人省心。这会儿,阿米垂着眼,站在查老师的办公桌边上,手指拨弄着衣角,不时抬眼看一下老师。
阿米正私下嘀咕着查老师叫她来的意图,查老师开口了。查老师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的,听起来像一张砂皮来回搓动,挺不舒服的。查老师问:“你有没有听说秦叮叮与卜浩的事情?”阿米一惊,慌忙摇摇头又点点头。查老师和善地笑笑,拍拍她的肩,让她放松。查老师明白,要是换了别的女生,而不是秦叮叮,她远未及现在这样紧张,秦叮叮像一匹脱缰的小马驹,不定会撒腿跑到哪儿去。他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不得已。现在先得确定秦叮叮和卜浩是否确有其事,然后再对症下药。
查老师对阿米说:“老师是想让你留心一下秦叮叮和卜浩的行踪,如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我们再一起来帮助他们;如果不是,也不该错怪他们。要知道,我们是为了他们好。”阿米抬起苍白的小脸,问:“您是叫我跟踪他们?”查老师点点头。阿米无语,只觉如鲠在喉,欲吐不能。
“秦叮叮知道了会恨死我的。”阿米带着哭腔对雨如说。其实她是想从雨如那里得到“不”的回答,这时候阿米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本来就对自己伤透了脑筋,却又忽然雪上加霜。
雨如起先只是静静地听着,忽然她说:“其实这正顺了你的心愿,你不是对他们很好奇吗?不如去看个究竟。”
阿米顿时面红耳赤,幸好雨如看不见她,不然,她会慌张得无处立足。其实,雨如是说到了阿米的心里,在这个年龄,阿米觉得有那么多的东西在身体里面涌动和翻腾着,外面的信息和体内的躁动互相冲撞,激出炫目的火花,它们像调皮的精灵溜进阿米的心房,搅得她日夜不安。阿米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内心的动荡,这仿佛是一种本能,在无法自持的时候,不得不寻求帮助。是的,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脱他人的帮助。
雨如对阿米说:“尽管跟踪别人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是你要想你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在某种意义上你可把它视为一种帮助自身的过程。”阿米听着雨如的话,觉得有些晦涩难懂。没有什么好可耻的,阿米默念,如同给了自己信心和勇气。
阿米给自己背上了一个包袱,在同学里像个密探,心有时会剧烈地晃动一下;有时候,又隐隐生出些自豪来,为什么 查老师没挑中别人,偏偏选了她呢?那说明自己值得信任,是那种令人放心的女孩。这样一想,又变得雄心勃勃起来。
现在,放学后,阿米不能马上回家,她得留意着秦叮叮和卜浩。这天,一打放学铃,卜浩就像鸟一样地飞了出去,秦叮叮却在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阿米只能故意把书收回书包又拿出来,做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动作,目光却吸在秦叮叮身上。约摸过了10分钟,秦叮叮才站起来,姿势优美地将书包背后一托,袅袅婷婷地离开教室。
阿米跟着走了出去,见秦叮叮在前面独个走着,脚步不紧也不慢,还不时回头毫无目的地张望。阿米一闪身,躲到一棵茂盛的冬青树后面,心怦怦地狂跳。一眨眼,秦叮叮已走出了校门,阿米远远地望过去,好像是有人拉了秦叮叮一下,人影便很快消失在嘈杂的人流里面,一辆42路公交车正从站台上缓缓启动,阿米奔出去,举目四望,霎时被汹涌的人海和噪声吞没……
阿米走在回家的的路上,暗暗叫苦,盘算着再跟几次,如果没有什么发现就对查老师说秦叮叮和卜浩之间没有什么,我们是大惊小怪了。
在这个城市里,这条路是难得的幽静所在,路旁耸立着老式哥特式洋房,粗壮的法国梧桐从道路两边相互握手,在行人的头顶撑起阴密的华盖。因为是禁鸣区,没有汽车喇叭的叫嚣,唯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偶尔打破沉闷的宁静。
阿米一路走一路玩着跳方格的游戏,忽听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回头,见是班长宣。宣的个子不高,喜欢笑,开班委会的时候常会冷不防来段笑话,把大家逗得前俯后仰。阿米以前商怎么注意过他,印象中,宣很聪明,理科尤其出色,还有就是特别开朗,整天无忧无虑的样子。
“怎么会碰上你?”宣奔上来。
“回家。”阿米答。
“我去图书馆”宣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幢高耸的白房子。
“哦。”阿米点点头,再也没话。一向如此,阿米好像不懂得怎样和男生谈话,只觉得男生们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常常是费解地望着他们歇斯底里地打打杀杀,阿米便想:他们是多么奇怪啊。
阿米侧过脸,看看走在边上的宣,又觉得他和别的男生还有些不一样,不同在那里呢?阿米想不出来。
第二天上学,阿米见秦叮叮一身新装地走进教室,那是一件高腰的紧身夹克,牛仔裤将臀部包得紧紧的,站在大伙中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记得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阿米忍不住告诉妈妈查老师让自己盯梢的事,妈妈噎了半口饭,吃惊地盯了她半天。妈妈说:“小心你受了秦叮叮的影响,况且这种事偷偷摸摸的,万一发现了,他们会恨死你的。”阿米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反正也就那么几次,他们不会发现我的。”其实阿米是想起了雨如,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雨如的话比妈妈的更管用。
又到了放学时间,这一回,秦叮叮没有磨蹭,铃一打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阿米紧随其后。
一出校门,卜浩就出现在秦叮叮身边,他们像是赶着去做什么事情,一碰面,就兴奋地议论不休,根本没察觉后面跟着个阿米。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阿米喃喃道。
她跟着他们上了42路车,车厢内很拥挤,阿米躲在一个高大的汉子后面,他们看不见她,她却能透过人缝瞧见他们。阿米听见那个男孩吹起了口哨,清亮的口哨声在污浊的车厢内回旋婉转,他们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对着街景指指点点,秦叮叮不时发出尖脆的笑声。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即便被人挤到边上,依旧一脸灿烂。
车到湖滨公园站,秦叮叮和卜浩便下了车。阿米跟了下去。她一直和他们保持50米左右的距离,不时地以行人和树木做掩护,阿米不断地骂自己好蠢,但又想看个究竟,这是她不愿承认的。
行人渐渐稀少,秦叮叮和卜浩的背景在视线里愈发清晰和生动起来。令阿米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走进湖滨公园,而是拐进了公园边上的一条窄巷。阿米跟到小巷头上就止住了脚步,一是因为巷子里清净无人,很容易被发现,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秦叮叮将手伸进了卜浩的掌心里,卜浩用力拽紧了秦叮叮,如醉的夕阳绕过巷壁斜射下来,倾泻在秦叮叮瀑布般的头发上……阿米呆怔在巷口,那两只紧拽的手反反复复在眼前闪现,这令她想起那些热恋的男女,想起熟悉的夕阳下相偎相依的情侣的背景。阿米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她拼命摇头,企图将那一幕从头脑中甩去,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她越是排斥它,它越是挑逗般地跳到眼前,朝她扮起鬼脸……
“我觉得他们好肮脏,”阿米在电话里对雨如啧啧叹道,“这样的事情也许不该发生在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上,美丽的爱情放错了地方就会让人觉得恶心、受不了。秦叮叮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粗大的雨珠敲打着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那声音让阿米心烦,无所适从。雨如的声音和缓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不紧不慢的,雨如说:“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对依偎着的恋人,你会觉得肮脏吗?”
“不会。”阿米摇头。
“你是否向往过长大了也要像他们那样,希望有人与你相爱?说实话。”
阿米迟疑着,闭上眼睛,冥想了一会说:“也许想过。”
“秦叮叮和卜浩与你的区别是他们提前将梦想付诸实施了,也许是时间过早了,但是他们绝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肮脏。”
“可是他们亲热地牵手……”阿米抢白道。
“他们也是出于对彼此的好奇,相信我。”
“不要有罪恶感,不要以为他们的举动污染了你的眼睛,”雨如继续说,“将来你会明白这一点,只是需要时间……”
不知怎的,阿米忽然泪湿眼眶,她轻轻放下电话,听窗外雨声滂沱,心里漫卷起无边的失望与惶然。需要时间,就像雨如说的那样,她隐约感觉雨如的话是对的,只是现在,现在她无法从情感上接受它。这些日子里,雨如的声音像天籁之音那样忽远忽近地伴着她,让她时而心静时而烦乱。
洗澡的时候,阿米感觉着温暖的水流滑过自己细长的手臂和双腿,若有若无地想着雨如的话,不知怎的,眼前浮现起秦叮叮的影像来,夏天的时候,秦叮叮白衬衫后隐隐约约的胸部曲线使她在女生中卓尔不群,这个念头幽灵般从阿米脑海中闪过,立刻消失提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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