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篇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6
这是今年春天写完的,一直压在手里没有发。我非常喜欢双雪涛冰冷克制的文风,在这篇故事里也有一点拙劣的模仿,结果当然是东施效颦。这个故事的核心是:在命运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人们的一些反应。

周琦踩着雪,一步一步往家走。这是京郊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很紧密,但是雪花不大,落在脸上就化了。从欣荣小学出来往北走,有一条满手油污的人们聚集的长街,那就是汽修街。周琦的爸爸老周在这条街上有一个专门给人擦车的门脸儿,偶尔也修车,爷俩就靠这个生活。汽修街本来叫欣旺街,这里最初的开拓者们喜欢给街道起一些类似“欣荣”、“欣旺”等寓意美好又千篇一律的名字。这座小镇到底算不算欣欣向荣,周琦不知道,他只知道欣旺街变成了汽修街,欣荣街变成了市场街。

周琦的妈妈就曾在市场街里开玩具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垂眼角儿,鼻梁很高,下巴上有颗黑痣,不太爱说话,但是主意都藏在心里。这些都是周琦听他爸说的。关于周琦他妈,老周平时很少提起,偶尔酒后说起来,言语中也尽是愤恨之情。每当周琦问起关于母亲的细节,老周就会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说:“自己问你妈去!”

周琦他妈在他三岁的时候跟市场街另外一个卖睡衣的男人一起去河北进货,从此再也没回过家。不知是挂念儿子,还是愧疚感作祟,起初的时候每隔两三个月会有几百块钱寄到老周手上,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地址。约莫着过了两年,钱也不寄了,最后一封信的地址在广州。老周脾气硬,从没找过,也没回过信,只是把钱收下了。

“这是她欠咱爷俩的,凭什么不要?我可真够傻的,真的,你说一个卖玩具的跟一个卖睡衣的一块能他妈进什么货?我当时怎么就不多问两句呢?”

每次说到这里,老周都会一口把杯中酒喝干,再缓缓地举起酒杯,好似捧着个宝物,然后用力地摔个粉碎。有时他会趁着周琦睡了,偷偷拿出那些没有文字的信反复观看,再小心翼翼地藏好,以为没人知道。无数个夜晚中,杯子被打碎,碎片被拾起,恐惧慢慢化为平静的接受。周琦早已习惯,偶尔也会跟着附和两句,权当是某种娱乐。母亲的形象,就像是一团浓雾,包围着他的童年,但是每当他伸手试图去触碰,这团浓雾就会瞬间消散,将他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平原上。有时他会幻想,一个孩子如果能有一个开玩具店的妈,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他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样的奇迹落在了他的身上,却又与他擦肩而过。周琦与他爸从来没有什么矛盾,正相反,他们俩关系好的不能再好。自从周琦考上了区一中,老周怕影响孩子学习,干脆连酒也戒了。每天早早收摊回家,把饭做好,等着周琦放学。

周琦回到汽修街,路过卖炸串儿的小吴的推车,两人打了个招呼。小吴短头发,穿着一件大花棉袄,胳膊上戴着洗得发白的套袖。自从周琦记事起,吴老太太就在汽修街上卖炸串,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但也勉强能维持生活。直到去年年初,吴老太太生了一场大病,先是右手手指头有点麻,然后慢慢蔓延到整个右边身子,后来干脆动不了了,话也说不利落,像是半个人被封在了冰里动弹不得。于是小吴退了学,扛起了卖炸串儿的摊子。他每天早上六点出来,下午人少的时候会回趟家,做点饭,帮老太太翻个身。晚上八点收摊回家,每天如此,从不休息。

小吴左手的四个指缝中夹着四只签子,右手麻利的将各式各样的食材插到签子上。周琦点了几串鸡肉和蘑菇,都是他爸平时爱吃的,又点了几串鸡胗给自己。

“今天生意还行吗?”

“一般。太冷了,没人愿意出来了。”

“哦。”

“多来点人就好了,我想攒点钱,开春换个车,这车门不好使了,我每次搬煤气罐都得折腾半天。”

小吴踢了一脚推车的门,周琦低头一看,门里边露出半个煤气罐。小吴把串儿包好递过来,周琦给了钱,继续往家走。周琦的家就在汽修街后边一条南北向的胡同里,是比较传统的北方民居,打开门先是一个长方形小院,院子不大,也就十几平米的样子,角落里堆着杂物。周琦从收信盒里掏出一封信,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放进了书桌抽屉。

老周端着一盘炒土豆丝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儿子回来了,他难掩笑意,但还是假装严厉的说了句:“去!自己盛饭去!”周琦盛好两碗米饭,和炸串儿一起摆在餐桌上,两人面对面坐下。

“吃完了你就学习吧,你王叔一会把车开到我这,让我给他看看。碗就放厨房,不用管,晚上我回来刷。”

“好。”

“终于放寒假了,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可能出去玩玩。”

“好,没事多看看书。学习累吗?”

“不累,挺好的,我能适应。”

“那就行。高一这一年,一定要打好基础。”

吃完饭,老周出去了。周琦把碗拿到厨房刷干净,然后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把信拿了出来。他先是仔细的看了一下信封,寄信人地址是广州,和周琦他妈最后一封信上写的地址一样。信封的右上角贴着一枚邮票,上边画着一只望着月亮的兔子。他拆开信,读道:

周琦同学你好:

展信佳。按照你的描述,我已找到你母亲的现住址。原来十二年前她从我的房子退租后,一直留在这附近,开了一家玩具店。她的相貌和你描述中的差距不大,只是已重组了家庭,有了两个孩子,脸上也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上次你写信来,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你不必这么客气,自从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就决定要帮助你。只是我要问你,你是否已经决意要来寻找你的母亲?你要与她相认吗?还是只想远远地观望?一个人若是突然间坠回到已经忘却的负罪感中去,那她的生活与心境都将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希望你想清楚这几个问题,再决定要不要来广州。若你思考后依旧下定决心要来,我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帮你解决一切困难。

另:若学业繁忙,可暂不回信。望一切安好!

友林昱文于广州市荔湾区

看完信,周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躺在了床上。信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闪过,等他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兴奋得大汗淋漓。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拿出纸笔,写下了这段话:

林先生,您好:

首先再次感谢您提供的帮助,奈何无以为报,只能见面再向您道谢。对于您提出的问题,我目前没有答案。其实,我从未幻想过真的能找到她,所以现在找到了,又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会让一个人抛下自己孕育了十个月,在一阵阵撕裂的剧痛中生下的孩子。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会远远地看一眼吧。您说那是已经忘却的,但我想……或许她还没有忘……我希望她还记得……

写到这,周琦咬了咬牙,把信纸攒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拿出林昱文的信,在信封背面写上“坐4路汽车到玉泉营,倒410路到北京西站,买车票到广州。我妈叫邓丽,跟电视上的歌星名字差不多”。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背包,挑了几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有薄有厚,放进背包里。他不知道广州现在是多少度,但是老师在课上说过,广州很暖和,不像北京,每年都下雪。他拆开书桌抽屉的夹层,从里边拿出一个信封,里边塞着一摞钱和一个纸条,上边写着:

“千错万错,来生当牛做马。勿寻,勿念。 丽”

他点了点钱,一千五百块钱整。他把钱和纸条塞进包里,思考了一下,又拿出八百块钱压到茶几上的果盘下边,然后将剩下的钱放进书包的内兜。周琦在屋里转了两圈,将被子整整齐齐地叠了,又把地拖了一遍。他坐在床上,又思考了一会,感觉实在是没什么能给他爸留下的了。他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想留着车上看。结果定睛一瞧,拿下来的是一本朱自清的《背影》,周琦心头一紧,赶忙把书放回了书架,又随便拿了一本故事会塞进包里。

老周的门脸在胡同的南口,于是周琦决定从北口出去,绕一个弯去公共汽车站坐车。雪越下越大。就在他刚刚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周琦猛地一回头,看到一股浓烟裹挟着火焰,在汽修街上空滚滚升起。五秒钟以后,整个胡同里所有的门都开了,人们犹疑着走向爆炸发生的地方。周琦也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了脖领子,连拉带拽地往浓烟升起的地方走去。这时候,前边的人突然说道:“那躺着的是不是老周呀?好像还真是老周。”

周琦感觉到那只大手不再拽着他往前走,而是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脑门上,将一道白光拍进了他的大脑深处。他伸手拨开人群,看到了地上躺着的老周。现场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签子和各种食物,鸡肉、蘑菇、蔬菜。小吴的推车只剩下了半个,另外的一半连带小吴本人已经不知道炸到哪去了。周琦的心脏砰砰直跳,好像即刻就要冲破肋骨,逃离胸腔,一路狂奔到广州去。

“爸!”

悲伤好像沸腾的浪潮将他吞没,他连滚带爬地冲进现场,可还没走两步就让人拦腰抱起,拖回了人堆之中。未经世事的心再也没法经受住这般非人的折磨,周琦大叫一声,一时间身心俱裂,昏了过去。

“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右胳膊没保住,得住院一段时间。医药费我出,你不用有压力,好好照顾你爸。刚才那个场面,不是你一个小孩该看的,我必须得拦着你,你别往心里去。”

过了几分钟,周琦用几乎是垂死般的虚弱声音说道:

“好,谢谢王叔。”

“去吧,进去看看你爸去。”

周琦走进病房,看见老周像块木头似的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微弱的气流在鼻孔间进出。炫目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更加苍白。周琦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伤者,他把窗帘拉开,想让老周见见阳光,可迎接他的只有无边的阴沉大雪。这是广州永远也不会出现的雪。他接好一杯热水,等老周一睁眼就喂给他喝,一直等到水凉透了又倒掉,再倒进新的热水。他就这样从晚上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晚上,等空了三个暖壶。终于,老周醒过来了。周琦赶紧把水杯举到他爸嘴边,老周不喝,只是张了张嘴,周琦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说:

“几天了?”

“两天。”

“吴?”

“没有了。”

“哎……”他像被人扎破的皮球一样,长长吐出一口气。但随即又振奋精神,对着周琦露出令人不安的勉强的笑容,说道:

“回家,抽屉里有个存折,里边有五千块钱,都取出来,给小吴他老娘送去,去吧,越快越好。”

“等你出院了,咱俩一块去不好么?”

“两天了都,家里没人,老太太吃什么?你就在那待着吧,看能帮着干点什么,我这有你王叔叔盯着,甭管了,走吧。”

小吴家和周琦家格局差不多,只不过更小,更促狭。小小的窗格上结了一层霜,里边贴着红色的窗花。周琦站在门口,盘算着一会该说些什么。小吴的死讯一定早就传达到了,但他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个半身瘫痪,刚刚失去独子的老人呢?他抬起头,雪花像是细密的沙,掩住了他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昏暗的屋内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谁呀?”

“我是老周的儿子,我叫周琦。小吴是你什么人?”

“我哥。”

她和小吴长得真像,周琦想。一样的细长眼,白皮肤,一样的布满油污的花棉袄。小吴有个妹妹,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周琦本想把钱递给她,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沉默在促狭的院子中盘旋了一会,周琦抖抖头上的雪,说:

“你叫什么?”

“吴蕊。你进来吧。”

门彻底打开了,令他可以看清屋内的景象。吴老太太在一张不大的床上躺着,正努力地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屋子另一侧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看上去几天没有人睡过了。灯泡散发着微光,像是将要熄灭的太阳,被门外灌进来的寒风吹得直抖。吴蕊关好门,灯泡渐渐停止了摇晃。老太太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蕊……切……苹果……”

她说得很吃力,好像吐出一个音节就要思考一会。吴蕊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蔫哄哄的苹果,切成几瓣递给周琦。周琦又把盘子推回她面前,说:

“你吃。”

“你上几年级了?”

“高一。你呢?”

“三年级。那你们还有体育课吗?”

“有,但是不能自由活动了,得按老师说的做。你们这几天吃什么了?”

窗外一时间狂风大作,似乎吹得这间不结实的小房也颤抖起来。灯泡开始忽明忽灭。

“家里还有点菜。”

“这是我爸让我拿过来的,我这几天都会来这,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我说。”

周琦慢慢把钱掏出来,放在吴蕊手里。吴蕊脸上现出迷茫的神态,在闪烁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她的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好像那一摞红钞变成了荆棘被她握在掌心,刺得她血流如注。周琦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持续了好一会,灯灭了。他刷地站起来,可想到自己并不会修灯泡,便又坐回椅子上。静默继续在黑暗中蔓延,直到一声哀嚎将其撕破。吴老太太抖动着僵硬的身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呜咽着。这悲惨的怮哭与呼啸的风声卷在一起,像针一样刺向周琦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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