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会饮篇》:真爱何以不朽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07
在东晋,名士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军政高官曾经举办了一场注定要留名千古的宴会:兰亭宴,给后人留下了经典的《兰亭集序》,对此,想必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在西方,古希腊的智者贤人同样组织了一场著名的宴饮,柏拉图借阿波罗多洛之口记录了这个故事,取名《会饮篇》。

那天,悲剧家阿伽通因为自己的作品获了奖,邀请群贤集宴,受邀出席会饮的人士有:诡辩家斐德罗与保萨尼阿斯、医生艾利马卡斯、喜剧家阿里斯托芬、苏格拉底。众人决定用座谈代替乐伎,每个人轮流作一篇献给爱神的礼赞,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场对爱情做了解释。

裴德罗第一个发言,他认为,爱神是最老的神之一,是人类幸福的来源,而一个人要想过美满的生活,他的终身奉为规范的原则就只有靠爱情才能建立,爱情具有指引人们过高尚生活的功能;爱情赋予人们以力量,使得他们能为爱人付出生命,因此由相爱的人构成的城邦就能被治理得很好。古希腊神话里阿尔刻提斯为了救活丈夫甘愿赴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保萨阿尼斯第二个发言。他把爱神分为“天国爱神”与“尘世爱神”两种,爱情本身无所谓美丑,全看做的方式。应颂扬的是“天国爱神”而不是“尘世爱神”,因为前者是心灵上的,后者是肉体上的;雅典的男性同性恋就是一种“天国爱神”的表现,是高级的爱情。在这种高级爱情中,“完全地做爱人的奴隶”不是羞耻之事,而是进德修业的光荣。

这两个诡辩家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当时尘俗对爱情的观感,一个把爱情与世俗道德联系起来,力图达到统一;一个虽然发现了灵与肉的对立,却局限于男子之爱并没有继续深挖下去。

医生艾利马卡斯则认为,爱贯穿于万事万物中,好的爱的本质是和谐,以和谐来调节人们的言行举止。因此,人们应当追求健康的、和谐的爱,反对过度的、凡俗的爱。

阿里斯托芬则讲了那个著名的神话:以前有三种人,原初男人(象征太阳)、原初女人(象征大地)和阴阳人(象征月亮)。宙斯为了削弱人类的力量,将他们劈成了两半,由阴阳人剖开的人一半是男子,一半是女子,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求缺失的另一半,这就是异性爱情;同性爱情则是分裂的原男/原女想要恢复圆满。

“全体人类都只有一条幸福之路,就是实现爱情,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爱人。”

柏拉图借阿里斯托芬道出的这个神话,暗含了三重意义:同性恋者与异性恋者被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讨论了,这是一种朴素的平等观的体现;爱情是一种对圆满的近乎狂热的追求,我们痛恨残缺,由此养成了完美主义的习性,唯有爱赋予我们整全;爱情的双方是独一无二的、“非你莫属”的,所以热恋中的情侣大概会拿这个神话来调情吧。然而,还记得阿兰•德波顿在小说《爱情笔记》中是如何开头的吗?他用一句话揭示了现实维度上残酷的爱情宿命论:

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文字背后一脸笑嘻嘻地摊开手,给热恋情人浇一盆冷水:遇见你纯粹只是因为概率论的偶然性推动了命运齿轮罢了。

好了,让我们从现实维度的爱情回到形而上维度的爱吧。现在轮到东道主阿伽通发表爱神礼赞了:他认为爱神是最年轻的,温柔而秀美,但同时爱神又神勇无比,充满智慧,审慎公正。论本质他是全善全美,论功用他是一切艺术的源泉。

裴德罗说爱神是最老的,说明他以其老为尊;阿伽通说爱神最年轻,说明他以稚为美,从这里也能感觉出两人对美、对爱的不同观感。阿伽通的礼赞,已经可以看出他想要将爱、美、善统一起来的想法,但还不具体,还不明晰,他的观点还不够锋锐——要像一把刀,直插要害。

于是苏格拉底就和他辩了起来——当然还是用那套经典的“思想助产士”的辩证法,我问你答。苏格拉底借用老妇人第俄提玛之口让阿伽通顺着他的思路指出:爱神本身不是神,而是介于人神之间的精灵,他本身也并不代表美,而是指向美。爱欲指向的是缺乏,因为没有得到我才想要得到,得到了我还想永远占据它。这个缺乏物必然是美的,爱情的目的是在美的对象中传播种子,凭他孕育繁衍,达到凡人所能享有的不朽。这是第一重不朽:在生命力、繁衍与美的联姻中实现。

而诗人、作家与哲学家的创造与建构同样也试图逼近一种不朽,思想的不朽。这其中,哲学家、爱智之人又是最高的。他们能洞见最高的美:它统摄一切事物,在这里,他们抵达了爱情的极境,或者说是哲学的极境。要达到这个境界,就要经过四个步骤。最初阶的爱是爱个别形体的美,由个别美形体推广到一切美形体,从此得到形体美的概念;其次是爱心灵方面的道德美,即善的美,如行为制度习俗之类;第三步是爱心灵方面学问知识美,即真的美;最后是爱涵盖万物的绝对美,即美的本体。这是一个由感性到理性,由个别到普遍,由部分到全体的过程,也是第二重不朽:在探索智慧、探索美的本体过程中实现。

这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爱神就是哲学家啊。爱神指向的对象,是美的本体,是真、善、美的统一。

讨论结束后,突然宴会上闯进来一个人,是醉醺醺的亚西比德,当地的公子哥。他没有去赞美爱神,而是去赞美苏格拉底,赞美他的美德、圣洁的思想如何如何。这里大概就是柏拉图的一个隐喻:苏格拉底就是当代的“爱神”,真善美的统一体。

有的读者看到这里,或许会大感诧异: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不是说讨论爱情吗,我看到你的标题想到的可是《泰坦尼克号》里罗曼蒂克的“真爱永恒”,虽说你把爱提高到“天国永恒”的智性高度听上去挺有道理,但毕竟还是和日常生活中的情爱相隔甚远。

好,满足你们的要求,让我们考察一下怎样实现天国之爱与人间之爱的统一。其实有个词“柏拉图式爱情”就来源于《会饮篇》。现在很多人听到这个词就想到禁欲的、纯粹精神上的恋爱,但这不是柏拉图的原意。柏拉图本身并不像后来的基督教伦理那样否定肉体欲望,而是主张欲望、激情、理性三架灵魂的马车相协调,用理性统御另外二者(相关表述详见《理想国》),人不应该只沉浸在肉体享乐中,而更应该把目光投向高处,看到爱的对象身上的智性之美,从而接近爱的不朽境界。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智者大概是不会入爱河的。你可以想想一辈子窝在柯尼斯堡的康德,单身了一辈子;你也可以想想崇尚犬儒主义的斯多葛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关于婚姻的阐述,除非大家都是智者,婚姻对于心系人类全体的哲学家来说都是无益的,因为唯有那样,“配偶关系才能让他与另一个他在一起。”(福柯语)

有人问,在现实中这真的可能吗?虽然爱比克泰德的假设不大可能,但柏拉图式的爱情本身是可能的。海德格尔与汉娜•阿伦特的师生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如此,两人彼此分享自己的哲学见解、人生见解,不惧非议,相互扶持,即使后来恋情浮出水面海德格尔的妻子还是选择了原谅,并与阿伦特成了好友,可以想象,爱欲与智慧的联合,力量是无穷的。又比如马克思与燕妮、列宁与克鲁普斯卡娅,他们就不仅仅是智慧的联合了,更是信仰的联合,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由此看来,“真爱不朽”不仅有了思辨的依据,亦有了实践的可能。这并不是说可以不管物质需求,物质需求很重要,但那不是真爱的止境。

最后,我想说的是,尽管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对爱与美的表述可以算得上是思辨的巅峰,但我们也完全没必要把思维局限于此:要记住,这只是爱欲的一种可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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